為讓牧區(qū)孩子“看遠”,他用半輩子托舉和“牽線”
一條公路,一根網線,一顆初心——拉薩最偏遠鄉(xiāng)漢族教師宋玉剛的27年堅守
日多鄉(xiāng)中心小學就位于川藏公路邊。站在教學樓二層,能看到拉薩市墨竹工卡縣公路上車輛往來穿梭。這條路像一條大動脈,把青藏高原與外面的世界連在一起。
小學副校長宋玉剛一直覺得,自己和川藏公路很有緣。
“當初父親參與解放西藏,一邊打仗一邊修路,那條路也成了川藏公路的前身。后來我從師范學校畢業(yè),被分配到偏遠的日多鄉(xiāng),也正是因為看到學校離這條路不遠,才下決心扎根,一晃半輩子過去了。”
川藏公路修通后,越來越多的交通網、物流網、互聯(lián)網建設起來,把雪域高原與祖國內地連接得更加緊密。
宋玉剛穿著藏族服飾(2015年9月30日攝)。新華社記者金立旺攝
連接,既是時代進程的賦予,也是有近30年教齡的鄉(xiāng)村教師宋玉剛的“個人堅持”。
從最開始在拉薩采購畫冊雜志背回學校,到架起日多鄉(xiāng)唯一一臺聯(lián)網電腦,再到建成有48臺高配置一體機的嶄新電腦教室——在時代進程與宋玉剛的個人求索下,日多鄉(xiāng),這個海拔4300多米的拉薩市最偏遠鄉(xiāng),也與外面的世界越來越近。
“這些年,我就想把他們舉高些,讓高原牧區(qū)的孩子,也能看到外面的世界?!彼斡駝傉f。
川藏公路串起的兩代人
“我的父母都是河南人。上世紀50年代,父親作為解放軍戰(zhàn)士,一邊打仗一邊修路,參與了川藏公路建設和解放西藏。后來父親服從組織安排,留下建設西藏,我們家就徹底扎根拉薩了?!?/p>
1997年,宋玉剛從拉薩師范高等??茖W校畢業(yè)。
這屆學生很特殊,適逢拉薩加強基層教育,于是許多報考其他院校的高分考生被“劃”到了師范專業(yè),畢業(yè)后也全部被分配到了最基層的鄉(xiāng)鎮(zhèn)。
就這樣“陰差陽錯”,原本打算留在拉薩城里工作的宋玉剛,和自己“從來沒有聽說過”的偏遠藏族鄉(xiāng)墨竹工卡縣日多鄉(xiāng)產生了關聯(lián)。
宋玉剛始終記得,臨出發(fā)到日多鄉(xiāng)報到前的一個夜晚,父親與自己的對談。
“現(xiàn)在你要工作了,我們想聽聽你的意見。”猶豫了一會,一向沉默的父親才擠出幾個字,問道:“你想不想留在拉薩?”
宋玉剛知道父親“話里的話”。
“我從小成長在城里,從來沒離開過父母身邊,日多鄉(xiāng)的條件艱苦是肯定的,我心里不可能沒有動搖?!?/p>
一時間,宋玉剛心里泛起很多往事。他想到母親常念叨,當初父親是怎么進西藏的,槍林彈雨里吃了多少苦;他想起小時候偶然看到,父親身上因為戰(zhàn)爭留下的傷疤;想起父親服從組織安排,留下來建設西藏的決定……
宋玉剛在前去學生家家訪途中。受訪者供圖
這些點點滴滴,都把宋玉剛向父親曾選擇的道路上推去。
猶豫許久,宋玉剛回答:“你當兵時可以做到,我現(xiàn)在也應該做到;我雖然比不上你,但我也愿意服從組織安排?!?/p>
又是一陣沉默,最后父親點頭,“那就去吧。”
很快,22歲的青年教師宋玉剛提著大包小包,一路顛簸,終于來到距離拉薩120多公里、海拔4300多米高的日多鄉(xiāng)中心小學報到,成為這個藏族鄉(xiāng)小學里第一位漢族教師。
日多鄉(xiāng)是個農牧鄉(xiāng),牧民居住分散,所以鄉(xiāng)所規(guī)模很小,當時全鄉(xiāng)最好的建筑不過是小學里的兩棟老式土坯房。即便是“全鄉(xiāng)最好”,居住體驗仍不怎么樣?!皦κ峭翂镜?,屋頂用樹枝樹葉鋪成,我去的時候是雨季,宿舍里可以說是‘外面下大雨,里面下小雨’,幾個老師把帶來的鍋碗瓢盆全用上,也還有接不到的漏水?!毕募具€可以克服,但高原動輒零下三四十攝氏度的冬天更加難熬,即使屋里燒上牛糞,“風找著縫兒鉆進來”,冰冷刺骨,難以入睡。
初到日多,從城市到牧區(qū),從樓房到土屋,宋玉剛既感到新鮮,也有些失落。而日多給予這個“外鄉(xiāng)人”的最大驚喜,則是一條貫穿全鄉(xiāng)的公路。
公路離學校不遠,夜深人靜時,如果仔細聽,還能聽到穿梭公路的車流聲。
“后來回家探親,媽媽和我叨念:日多鄉(xiāng)啊,就在川藏路邊上,這條路就是你爸當年修的——你跟你爸挺有緣,你爸修的這條路,你又回到這條路上去。我開玩笑回答:我這是繼承爸爸的事業(yè)呢。媽媽卻說:那不一樣,你爸爸是修路的,你是去教人的。我和媽媽都笑了?!?/p>
后來好多年,校園里的土坯房改建為二層教學樓,一批批孩子們長大又離開,小宋也成了老宋。老宋沒事時,還是會站在教學樓二層,眺望遠處的川藏公路,母親當年的玩笑仍讓他念念不忘,里面有父親的不舍,也有母親的自豪,“越咂吧越有味道”。
把根扎在日多
初到日多,雖然條件艱苦,但也處處透著新鮮。報到后不久,開學前的“牧區(qū)家訪”就讓宋玉剛開了眼界。
學校的學生大多來自牧民家庭,一年四季跟隨水草遷徙。按照傳統(tǒng),每年8月,牧民們會統(tǒng)一遷到離鄉(xiāng)所較近的地方,采買過冬的生活物資。這個窗口期,也成為老師們一年里少有的接觸家長的機會,一方面要和家長溝通學生學習情況,另一方面,還要宣傳國家的義務教育政策,“保證學生假期后能順利返校,把書讀完?!?/p>
雖說是“搬到鄉(xiāng)所附近”,但西藏的空間尺度畢竟不同,宋玉剛每次出門家訪,大半時間仍要耗在顛簸的土路上。
大概是家長們知道老師到家不易,到了學生家里,宋玉剛體驗到意想不到的熱情接待?!澳菚r候牧民生活條件很一般,他們還是把平時舍不得吃的肉干和糌粑都拿出來,擺了滿滿一桌,‘逼’著我們吃完?!?/p>
牧區(qū)普遍用藏語交流,坐在席間的宋玉剛聽得懵懵懂懂,“人家沖我笑,我就笑回去”。但從家長的眼神和手勢里,仍能感受到他們對自己這個“外鄉(xiāng)教師”的敬重和感激。那時還未開始正式教學工作的宋玉剛暗下決心,不能辜負家長們的期許。
家訪時遭遇的語言隔閡,為宋玉剛在第一堂課上的遭遇埋下伏筆。
“我第一年教四年級和六年級,我本來以為都高年級了,多少有些語文基礎。結果第一節(jié)課,就給了我一個‘下馬威’?!?/p>
第一堂課,宋玉剛走進教室,“不大的教室里擠著50多個學生,熱氣騰騰的”。因為大多數(shù)孩子此前沒有見過漢族老師,好奇又羞澀的目光齊刷刷投向講臺,讓這位年輕教師有些不好意思?!拔疑钗豢跉猓f:請打開課本。他們在下面跟著念:請打開課本。但其實沒有一個學生打開課本——原來他們聽不懂我說什么?!?/p>
于是宋玉剛的教師生涯,就在“你畫我猜”中開始了?!爱敃r我得把要學的內容,一個字一個字全寫在黑板上,然后再領著他們一個一個字地讀,用我僅會的藏語和動作去傳達意思,效率很低,有時候一節(jié)課只能學一句話,兩三個字?!?/p>
即使學得如此艱難,學生們并沒有搗亂,反而學得特別認真。這讓宋玉剛有些慚愧,“不能因為我耽誤孩子們學習?!?/p>
藏族同事出主意:“我看你家訪時吃糌粑喝酥油茶,和藏族老鄉(xiāng)一模一樣,藏語也可以學嘛?!?/p>
思來想去,宋玉剛也下了決心?!耙婚_始和同事學,我老纏著同事,有一次同事被我搞煩了,指著宿舍外滿操場跑的孩子們說:你和他們學去——這反倒啟發(fā)了我!”
學生們雖然敬重宋玉剛,可對這個“外鄉(xiāng)老師”還是有些生分,要拜他們?yōu)閹煟残枰c技巧。于是回拉薩探親時,宋玉剛自費買了幾個足球帶回日多,一下課就和孩子踢球玩,邊踢邊聊,一下子拉近了和學生們的距離。這樣堅持一年后,他基本能和孩子們口語交流,三四年后,藏語就特別地道了。
“后來有一年家訪,村主任留我們吃飯。當時碰到他家殺牛,看我們蹲在門口,村主任拿來一碗生牦牛肉,問我們敢不敢吃。”殺牛時吃生肉是牧區(qū)的老習俗,連一些村里的年輕人也不敢嘗試。宋玉剛深吸口氣,拿起來就吃,吃完還咂吧嘴,“味道不錯,再來一碗?!贝蠹叶夹α?,村主任豎起大拇指,連說“你和我們一樣!”
讓孩子看到外面的世界
日日夜夜和學生們同吃同住,宋玉剛上課時當老師傳授知識,下課后還要當“父母”照顧孩子們飲食起居,很快成了學校里的“孩子王”。
知道宋玉剛從“大城市拉薩”來,孩子們總圍著問他城里的事,“可問到北京上海,問到飛機火箭時,我也答不上來”。
宋玉剛敏銳地感知到孩子們對外面世界的渴求,于是他每次回到拉薩探親時,都要采購一些畫冊和雜志帶回日多鄉(xiāng)。
宋玉剛始終記得,孩子們圍著雜志,小心翼翼地翻看,指著雜志封面上的城市風光、科技進展、內地風俗時竊竊私語的場面。
遇到自己也不懂的,宋玉剛只好把一旁注釋的漢字解釋給他們聽,孩子們再追問,他只好回答:老師也不知道,但只要你們記住這些字,長大以后見到了,就能認得。
這當然是緩兵之計。作為老師,當初不懂藏語時那種自責又涌上心頭。他覺得自己有種使命刻不容緩,但又不知從哪里突破,心里郁悶。
2000年前后,拉薩市街頭巷尾涌現(xiàn)出一批計算機培訓班廣告,碩大的宣傳標語“你準備好踏上信息高速路了嗎”,讓宋玉剛眼前一亮,“我仿佛一下子抓住了什么”。
2001年,宋玉剛告別孩子,告別高原,自費到南京曉莊學院學習計算機技術,獨自踏上自己的“信息高速”取經之路。
對于毫無相關基礎,甚至以前都沒碰過電腦的宋玉剛而言,學計算機比學藏語難得多,課堂上總比內地同學慢好幾步。同學給宋玉剛出主意:“你想學好電腦,先得玩好電腦。”
為了“玩好電腦”,宋玉剛一從學校下課,就進網吧“補課”,打游戲、聊QQ、逛論壇,只要桌面上有的圖標他都要點點,無所不玩,爭分奪秒地適應“信息時代”,“那段時間上網上到腦袋疼,一摸鼠標就難受。”
兩年后,宋玉剛學成歸來,正想著如何在日多一展所長,“當時正逢西部大開發(fā)啟動,學校不僅新建了教學樓,更重要的是,市里給學校配備了一個遠程教育項目,有一臺計算機指標。”
至此,日多鄉(xiāng)有了鄉(xiāng)史上第一臺聯(lián)網電腦,這個拉薩偏遠鄉(xiāng)一步由農牧社會扎向了信息時代的浪潮中。
憑借這根“看不見的線”,宋玉剛把過去翻看雜志畫冊的活動“升級”,學生們第一次借助衛(wèi)星信號看上了電視。
每晚七點,宋玉剛都準時組織孩子們收看《新聞聯(lián)播》,孩子們雖然聽不太懂,但是動態(tài)的畫面,豐富的內容,依然牢牢抓住了孩子們的目光。每當畫面切一下,孩子們都會隨之“哇”地驚嘆一聲。七點半聯(lián)播結束后,宋玉剛又把頻道轉到西藏臺的藏語版《新聞聯(lián)播》重播,趁熱打鐵再看一遍,雙語比照著收看,看不懂的內容就迎刃而解了,“孩子們收獲的知識,是過去多少雜志都看不來的?!?/p>
看電視時,宋玉剛站在教室門口,孩子們盯著教室一角的小小屏幕,他就盯著孩子們專注的面孔,“那一刻,我感到之前郁積在我頭頂?shù)哪敲鎵?,被悄悄突破了?!?/p>
開通遠程教育后,日多鄉(xiāng)中心小學的國家通用語言教育有了質的飛躍?!斑^去孩子們害羞,除了課堂,不好意思開口說普通話,但自從收看了聯(lián)播,日常力所能及地用普通話溝通,在校園里蔚然成風?!?/p>
憑著這根“線”,宋玉剛還把各地新聞和農牧資料打印出來,供給鄉(xiāng)里的群眾們使用。很快,學校成為日多鄉(xiāng)向外面世界張望的一扇窗口。
宋玉剛的“遠程教育試點”在縣里出了名。2005年,在江蘇省援建資金的支持下,宋玉剛又向縣里申請了一個專門的電腦教室和18臺電腦。
“我把一些精品公開課、紀錄片、動畫片放在局域網里,每堂計算機課,三個學生一臺電腦輪流操作。我在講臺上往下看,一張張小臉認真極了,像極了當初看雜志的場面,一瞬間我有感覺,他們真的走出了高原,看到了外面的世界?!?/p>
黨的十八大以后,國家加大對西部教育的投入,日多鄉(xiāng)中心小學的軟硬件都在飛速提升。2023年,電腦教室又迎來重大更新,18臺電腦升級為48臺嶄新的一體機,現(xiàn)在每個學生都有機會獨立操作電腦,在“信息高速”上自由遨游。
用半生托舉
2006年,日多鄉(xiāng)中心小學被評為拉薩市遠程教育示范學校;隨后被教育部列為西藏自治區(qū)的遠程教育示范點。
2009年,宋玉剛被評為國家級優(yōu)秀教師,2012年又被評為全國最美鄉(xiāng)村教師;2013年,他升任日多鄉(xiāng)中心小學副校長;今年9月27日,宋玉剛又獲評全國民族團結進步模范個人。
工作中,宋玉剛還結識了自己的妻子,同樣在學校任教的藏族姑娘德吉措姆,兩人婚后把家安在學校,久而久之,成了孩子們口中的“漢族阿爸”“藏族阿媽”。
扎根日多,宋玉剛得到很多,也失去了很多。除了不能陪伴退休后回到河南的父母安享晚年外,多年的高海拔生活,也對他的身體產生不可逆的影響,輕度白內障、記憶力下降等高原常見慢性病日漸嚴重。
近30年教師生涯,宋玉剛有過三次調走的機會。“身邊的同事?lián)Q了幾茬,說自己內心毫無波瀾是假的??墒悄贻p時,全日多鄉(xiāng)只有我懂電腦,我一走,遠程教育就無以為繼,我不能走;后來年紀大了,家都安在了日多,和這里的一草一木都有了感情,想想也就算了?!?/p>
走與不走,其中有現(xiàn)實的考量,但抉擇時梗在宋玉剛心頭的,仍是門前那條父親參與修建的公路,是剛工作時母親和自己的玩笑,還有20年前孩子們圍繞雜志翻看時閃亮的眼睛。
開展遠程教育以來,日多鄉(xiāng)中心小學的教學成績接續(xù)取得突破,畢業(yè)班的漢語等相關科目成績,從2000年前后的全校及格人數(shù)僅個位數(shù),進步到如今的超過60%。
如今,隨著國家不斷加強基礎設施建設,連接日多鄉(xiāng)與外面廣闊世界的,不再僅是那根“看不見的線”。移動互聯(lián)網信號已經普遍覆蓋牧區(qū),牧民家家戶戶都有了手機、摩托車甚至汽車,想要了解新鮮資訊,他們不必再跑到學校來,點點手機就可以知道,甚至可以自己開車去內地一探究竟。
“現(xiàn)在不是缺信息,反而是網上的信息太多。怎么管理學生玩手機,怎么引導學生瀏覽好的信息,成為學校的新課題?!弊鳛楦毙iL的宋玉剛說。
近年來,宋玉剛精心挑選資源,利用學校每個教室新配備的大屏幕,組織全校學生們觀看黨的二十大開幕會直播、探月工程火箭發(fā)射、杭州亞運會和成都大運會開幕式、愛國主義題材電影等,讓孩子們更立體、更深度地了解國家的發(fā)展進程,看見外面的世界。
時代的發(fā)展速度,有時也出乎宋玉剛的意料。
“西藏有一個很重要的升學概念,叫考‘內高班’,選拔優(yōu)秀學生到內地大城市接受教育,學成后再回來建設西藏?!?019年,日多鄉(xiāng)中心小學有6人考上內高班,實現(xiàn)歷史性突破。
“可是近兩年,雖然學校考試成績穩(wěn)步提升,但選擇去內地讀書的學生數(shù)量反而有下降趨勢。”宋玉剛解釋說,因為近年來北京、江蘇等內地省份援藏建設的本地學校,水平并不比內地差,加上現(xiàn)在本地人生活好了,不舍得孩子出遠門,互聯(lián)網又進一步拉平了視野,交通基建也讓去內地交流旅游變得更容易——
“我用了半生力氣,想讓高原牧區(qū)的孩子們走出去,去看看更廣闊的世界,沒想到西藏發(fā)展得太快,現(xiàn)在孩子們在家門口,也能收獲到好的教育和眼界?!毕肫甬敵醣持s志回日多的日子,宋玉剛覺得恍如隔世,感嘆道:“時代托舉的力量,是更偉大的力量?!?/p>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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